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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题:【潇水文摘】青铜时代的蕨类战争 第五章 商祖烈烈 (1) -- 梦晓半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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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潇水文摘】青铜时代的蕨类战争 第五章 商祖烈烈 (10)

文明的第三个标志是城市。不消说,武丁时代已经有了城市。野外考古学家告诉我们,商代的城邑遗迹我们合计发现了十多处。河南省核心王畿地区的城大一些,边长一千米多。外围的方国城邑小一些,边长三五百米,最著名的是湖北省的盘龙城,建在一个土坡上。北京地区当时属于边鄙,有两个方国,一个称燕,一个称蓟。燕城在北京房山县琉璃河岸上的董家林,蓟城在北京市广安门一带(我以前在那租过房子,傍着一条臭水沟,是从前老北京的护城河。商代的方国蓟就在那里,城墙边长不过区区六百、八百米,才跟我住的“红莲小区”一样大)。

我不知道商朝的“傅说”(念悦)先生是不是就在“红莲小区”这一带修城。但我知道作为一位民工,傅说跟当时的大部分劳动人民一样,光着脚。他的工作岗位就在半截的城墙上面,职责就是用两块木板夹住泥土,然后从上面填土,填一层,夯一层,一层层地夯实。等土在太阳底下干燥了,结成块,再摘下木板,城墙就耸立起来了。城墙在当时的主要作用防着商王朝武丁先生的军队来打,次要的作用是防洪和防狼。

傅悦有时候累了坐下来喘气,他的工头(职务叫“司工”)立刻走过来质问:“你干吗不干活?”

“刚才干完活以后,我累得双手发颤。”

“手颤正好,那你去那边筛沙子吧!”

这种惨无人道的对话在当时随处可见,把施工现场变成了人民大众的阎罗殿。傅悦只好撅起屁股,去筛砂子。

不过傅说是一个很有傲骨和个性的青年,他的本事是善于挑碴。傅说抱着肩膀,说:“你们这个办法太逊。砂子中间应该注水、加鸡蛋清,以及童子尿这样的神物,起到粘合加固作用。你们光用砂子,太逊了!”

傅说把砂土送到半截的城墙顶上,一个伙伴已经立好四块夹板,扶着呢,示意傅说往里边装土,然后又举起夯锤,使劲揍被夹板围住的这些土。等土们被揍结实了,松开夹板,一个新方土块诞生了。傅说突然撅起鼻子,又挑碴:“不行不行,这个夯打的位置太逊。两两方土块之间要留出足够的空档。你这留的空档太逊!”他抢过夹板作示范,“空档要留的跟方土块一样大。”

等空档们也被逐一装上土,夯打结实了,整个一层城墙算是夯好。旁人刚要继续往上夯出新一层方土块,傅说又挑碴了:“不能从这里开始夯,要从两个方土块中间的接缝部位上边夯起。这样新的一层和下边一层交互错落,咬合牢固。你们平齐着夯,太逊!”

傅说凭着一张好嘴,终于给自己弄了一个“事儿妈”的美名。

傅悦他们弄了三百多米的城墙,司工召唤大家去看埋人。原来,按照工程进度,现在需要杀人了,两三个从隔壁方国抓来的俘虏站在城脚的坑沿,背捆着手,准备推进坑去活埋,其中还有一个是女的。坑比较小,傅悦骨朵着嘴说:“这坑挖得太逊!估计她跳下去只能蜷曲着腰,如果是俯冲着下去,那就得撅着屁股趴着。”

“嗯,如果留下她,嫁给我就好了。我每个月可以吃糠,她吃小米。”傅悦旁边的伙伴瞅着那个女俘虏,心里做着白日大头梦。

“你这个想法也太逊!她应该献给社神,也就是土地爷,你这么乱说,小心遭雷劈。”傅说说,“而且她现在已经吃过小米了。只有让她营养好,社神吃起她来才有营养。不过旁边那个男的有点瘦,选他太逊了,到了地下,力气单薄,恐怕不能胜任伺候社神的工作。”

伙伴不理睬这个事儿妈,白了他一眼。

“这是献给社神的一点儿小意思,埋了以后就不地震了!”仪式主持人喜悦地对围观者们说。仪式主持人旁边还有一头献给社神的猪,一直嗷嗷地叫着。主持人补充道:“一般情况下我们都使用不太值钱的小孩。这次工程进展顺利,我们就喝出去埋几个大人――虽然花费会多一点。哎,顺便问一句,这里有没有叫傅悦的家伙,就是那个事儿妈。上边在找他。”

大家都说没有,傅悦也说没有。但是一想,我不就是吗?“我就是!我是傅悦。”傅说举起手。

人们看见这个眼睛明亮的大个子挤出人堆,裤脚挽着,一个高一个低。大家都吃惊地看着这个傻瓜,包括那头被缚着地猪,心想还有这么实诚的志愿者呢,估计他到了地下给社神干活,也不会偷懒,社神会喜欢的。仪式主持人带走了傅说。大家都以为几天之后在下一个祭祀坑边上,还会看到傅说的。

然而,出人意料的,傅说却坐上了车子,去朝见商王武丁。他糊里糊涂地问主持人这是到哪里去。

“恭喜你啊,傅说先生,伟大的商王听说你是个事儿妈,特地请您到商都给他提意见去呢!”

傅说坐在马车上,随着马屁股一扭一扭而一颤一颤,他眺望着两边的野景,虽然前途未卜,老毛病却又犯了:“我说你这马车也太逊!你看啊,车辕是直的,车辕前端左右横伸出车轭,架在一左一右两匹马的脖子上。可是马的脖子高,车的车厢底,车就仰起来了,搞得我都往后仰着,如果对于腰间盘突出的人一定很难受。一旦遇上上坡,车子非仰翻了不可。”

“那依您的高见呢?”

“把车辕做成曲的――前端折着翘起来,既就乎了马脖子,又保证车体水平。你现在这直辕车太逊!”

“好!好!谢谢您的建议。”主持人恨恨地说。

“不用谢,但是你这马鞭子也太奢侈了,马鞭做这么考究干吗?你还用玉管作马鞭柄,是暴发户吧?太逊啦!”

主持人一抱脑袋,气得差点从车子蹦下去。

车子南下,越接近以河南安阳为中心的五百公里直径圆区(王畿地区),路面越发平整坦荡,都是夯土路面,十分笔直,这是远古的高速公路。真可谓“王道荡荡、无偏无党”,用笔直的干道来形容商王的道德,真是再恰当不过了。王道上边,每五十华里就设有据点称为“堞”,是用木栅筑成的防守工事,正好是车子一天走的距离。好一点的地方还设有“羁”,不仅可以住宿,而且供应饮食。一些骑着马背着政府文书的差人在大路上奔跑,从傅说他们面前疾驰而过。商朝人有出行骑马的习惯,这和他们的下裳设计有关系。商朝人穿的下裳,是前后两片分开的布幅,两侧剪有开缝,所以方便人骑在马上。而到了未来的周朝,觉得两侧有开缝露着大腿不雅,于是把前后两片布幅合成了一个圆筒(类似现在女孩的裙子),所以没法骑马了,只好百分百坐车,直到赵武灵王大哥胡服骑射才有了改观。这是后话不提。

傅说目送着远去的马上的差人,酸溜溜地又挑碴说:“哼!真够逊的。我听说商王手下的差人,都是从出发地一个人跑到目的地,干吗啊,累死他啊,不会接力跑吗?太逊啦!”。

主持人实在受不了了:“大爷~,求求您了,待会见到商王,你可别说他也逊啊!”

终于,傅说一行人走进了王城(内城),商王武丁正站在殿门石阶上等着他们呢。傅说首先看见的是武丁的脚。脚上穿着翘尖鞋,傅说刚要说这种鞋是圆口、没有鞋带,没有鞋带就不容易抱脚,走路拖拉太逊。话没出口就被武丁洪亮的声音堵住了:“哈哈,傅说先生,我前些天做梦,梦中见到一个圣人,醒来向大臣们描述,一说那容貌,大家纷纷都说知道知道,说是一位知名的事儿妈――也就是您啊!我觉得事儿妈是难得的人才,充当我的谏官最合适。找茬是您的优点,为我提宝贵意见好啦。”

“对呀对呀,傅说先生一路过来,提了一道的意见,找了一路的茬,挑了一车的刺儿。”主持人赶紧把路上傅说对于直辕车的抱怨、曲辕车的建议,以及差人跑死马的弊端,给商王武丁绘声绘色地描述了。武丁一拍大腿,非常赞赏傅说的刁钻眼睛,真是名副其实的事儿妈啊。

武丁承认,让一个信使从头跑到尾既不人道也容易出危险。据一片刻于武丁时代的出土甲骨记载,当时有一位年龄高迈的信使,在路上走了26天,行了600里的路,没有到达目的地就累死了,必然也耽误了送信。有的信使行程更长,曾有一人创下48天连续行走1200里的世界记录。(顺便说一句,信使接力跑,是周朝以后才有的制度。)

武丁留下傅说攀谈,傅说开始猛提意见,把他出身于民间低层的所见所闻所想所抱怨,尽数倒出。武丁听得非常羞惭、频频点头、脸一会红了一会绿了,硬着头皮做了认真记录,最后满面羞愧地赞叹道:“如果我是一把青铜短刀,你傅说先生就是磨刀石。你找茬提意见,就等于磨砺我的刀。虽然您说话是够难听刺耳,但这就像好的草药,吃了都会令人眩晕,唯独眩晕才能治好病啊(我们怀疑武丁时代的药品是否都是毒品啊)。面对着大水,您就是我的舟;面对着天旱,您就是我的霖雨。您启发我的心灵,浇灌我地内心。遇上您,我真是相见恨晚啊。”

武丁让傅说辅佐自己,君臣一起修政行德,商朝于是大治,终于成就了一段历史美谈,被孟子在“天将大任于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”的那段话中所赞佩――“傅说举于版筑之间”。傅说的故事是“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”在中国的第一案例,是穷厄困苦之士的人生梦想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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