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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题:【文摘】公元1182年的一次掐架:官妓、道学和文人   -- 梦里依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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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文摘】公元1182年的一次掐架:官妓、道学和文人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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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y 烦人的阑尾

公元1182年,也就是南宋孝宗淳熙9年,浙江台州地区发生了一起掐架事件。

那次架肯定掐得沸沸扬扬。

手头这本资料汇编明白显示,当时的许多八卦杂志固然言之津津,向来枯躁乏味的学术刊物也不惜篇幅,甚至,国史馆编纂的大事记也没有忘记提它一笔。

它从一个绯闻掐起,一掐掐到上层建筑意识形态,且绵延数百年之久。而在此之前,确实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再稀松平常不过的绯闻。

【绯闻】

 绯闻

依据资料汇编,当时台州有一官妓,“善琴弈歌舞、丝竹书画,间作诗词有新语,颇通古今,色艺冠一时”,以至“四方闻其名,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”。

英雄美人例多夸饰,对这些老套的描述自然不必当真,但她的名字你可能早有耳闻:严蕊。

时任台州地区行署专员的,则是一位道学先生。据说此人“大抵特立自信”,对当时的文化名流如朱熹、陈亮、吕伯恭等人,“亦绝不过从”――拒绝拉拉扯扯套近乎。

他叫唐仲友,人们都尊敬地称他为说斋先生。

――这样来介绍,你肯定要猜测:这两人会不会有点小猫腻?

很有可能。

不知有意无意,汇编里的资料说到这个问题,几乎毫无例外地含混其词。最明白的说法也不过是:“仲友眷官妓严蕊”――但这一个“眷”字,未免太多感性而不够量化,拿来作断案的依据显然不够硬挺确凿。

还有的干脆抬脚跳过,留下大段空白让你想象。

叙述愈模糊,俩人关系就愈显暧昧:影影绰绰,似有若无,大家又都挤眉弄眼似乎心照不宣。

――一个绯闻,不正是如此?

但,就把俩人的关系定性为绯闻,有人显然不满意。

时为天下道学宗主的朱熹就很不满意。

那一年,他正好担任浙江政法委书记(也有人说是民政局长兼工商局长),一巡查到台州,即“欲摭仲友之罪”。切入点则是:“指其尝与蕊滥”。

注意,朱熹要的是“滥”,而不是“眷”,或其他暧昧的定性。按宋朝的相关法规条例规定,国家公务员公款吃喝时招官妓、吃花酒是可以的,但不能“滥”;一旦“滥”了,就要受到降职降级以至开除公职的处分。

“滥”的证据,当然要从严蕊那里去找。

掐,当然也由此开始。

这个过程,周密的《齐东野语》记载最为祥尽:

“系狱月余,蕊虽备受(竹下加垂)楚,而一语不及唐,然犹不免受杖。”

――甫一出手就掐到一块硬骨头,这肯定出乎朱熹意料。他有理由怀疑严蕊受到了地方势力的胁迫,因为唐经营台州已有十几年,纵非铁板一块,在他的地盘上找碴子终究不明智。于是:

“移籍绍兴,且复就越置狱,鞫之。

――改了她的户口和工作单位,进行异地审讯,总该招了吧。你当然知道,当年对胡长清、李真这样的豪强奸滑之徒,就是采用这种方式才取得案情突破的。

不料,结果并不如愿:

“久不得其情。”

――这时,朱熹肯定感到事情正变得越来越棘手。于是授意狱吏,

“好言诱之曰:汝何不早认,亦不过受杖罪。况已经断,罪不同科,何为受此辛苦耶?”

―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。但深入细致的政治思想工作对严蕊似乎无效,她说:

“身为贱妓,纵是与太守有滥,科亦不至死罪。然是非真伪,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,虽死不可诬也。”

――软硬不吃,态度坚决。那么,下面的结果近乎必然:

“其辞既坚,于是再痛杖之,仍系于狱。两月之间,一再受杖,委顿几死。”

――正如你看到的,现在的掐已经近于泄愤了。

你知道,自北宋迄南宋,严禁官员与官妓发生“滥”事的条例规定通知屡有传达,但这在很大程度上只是表明一种态度,间或会有个把倒霉蛋撞到枪口上,就整体而言,从来没有被全面深入地贯彻落实过。

事实上那个时候很多名人都“滥”过,苏轼“滥”过,陆游“滥”过,欧阳修也“滥”过,好象不“滥”即为“不韵”,连名人资格都有被取消的危险。领导同志对此“滥”事也大多不以为意。比如张孝祥,豪情过人而细行不检,宋高宗一次问他:有同志反映你“赃滥”,有没有这事?张从容答道:臣滥诚有之,赃则不敢。高宗听罢,“笑而置之”。

既然“滥”事算不得大事,朱熹他老人家平常也总是教导人民群众要正心诚意、存诚存敬,但借此一掐,却是不依不饶狠戾狰狞,这就很反常了,失态得近于失控。

这让人不禁要想:他和唐仲友之间必定发生了什么解不开的大过节。而所谓绯闻或者“滥”,很有可能只是浮在事实真相表面的一层泡沫。

资料汇编显示:事实正是如此。吹去这层泡沫,就发现:如此凶狠的掐,仅仅是缘于个人恩怨。

 

【恩怨】

恩怨

要问这个恩怨到底有多大多深,以至掐得入骨三分这般凶狠,答案简单得不可信:仅是一句话。

就在朱熹赴任浙江期间,他问一人:

“近日小唐云何?”

?D?D小唐,唐仲友也。那人说:

“唐谓公尚不识字,如何作监司?”

――霍,“不识字”! 熹,何人也?志在“为天地立心、为生民立命、为前圣继绝学、为万世开太平”的道学宗主也。竟说他“不识字”??

这个三字评语若移诸他人,比如明道先生身上,他或许笑笑了事,仍是浑然一团和气。熹则不然。虽说他老人家闲来无事就半日读书,半日静坐修性,个性却是如他夫子自道的:

“某气质有病,多在忿嚏(换口为竖心)。”

“我亦平生伤偏迫”

可想而知,朱听到“不识字”这三字评语,必如锋芒在背。如此尽根尽骨地毁人名誉,无异于说一个男人雄风不振,既没胸毛也没胡子,连隆起的喉头都若隐若现,真是熟可忍生不可忍。

朱熹的反应也就顺理成章:

  “朱衔之。”

――衔者,恨也,死死咬住了就是不松口的意思了。朱的禀性既忿急偏迫,又加负气,一旦有机会放手一掐,终至失态失控,端可想见。

但,这里有个疑问:以朱的智商,至于这么轻信人言么?原因无他,只缘这个“人言”实在太合情合理,不由他不信。

依资料汇编,唐、朱虽同为文化名流,但唐对朱似乎从来不放在眼里,大家几乎都晓得“说斋恃才,颇轻晦庵” 。事有凑巧的是,就在朱有备而去、巡查到台州地界的时候,尚蒙在鼓里的唐仲友,不知什么原因却迎迓不周。这在朱看来,无疑是怠慢不礼的证据。

既是“轻”惯了,又有“轻”的眼前铁证,说出“不识字”三个字又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?

更何况传话人亦非藉藉无名之辈。

这个人你当然不会陌生:陈亮。南宋著名词人陈亮。

现在的问题是:他为什么这样传话?这不是明摆着要制造同志们不团结么?

依汇编资料,他所以传这个话,竟也和一个官妓有关:

“同甫(陈亮)游台,狎一妓,属说斋为脱籍,其事不遂,因憾之。”

――喔喔喔,原来如此。

按宋朝相关法规条例,地方长官有权判令官妓脱籍从良。陈亮的要求,对唐仲友来说仅是举手之劳。若顺遂了陈的心愿,不过作一顺水人情,这样的事许多名人如苏轼、杨万里都做过。独独他却不肯做。

其实,唐不肯帮忙也就罢了,即便象许多深于世故的老滑头一样阳奉阴违也未尝不可。但他显然不肯就这样平淡了事,非要平地生出许多波澜来。

据周密《齐东野语、卷十七、朱唐交奏本末》所记:

“同父游台,尝狎一妓,嘱唐为脱籍,许之。”

?D?D答应得倒也爽快。但接下来,话头就山重水复了:

“偶郡集,唐语妓云:‘汝果欲从陈官人邪?’妓谢,唐云:‘汝须能忍饥受冻乃可。’ ”

――“汝须能忍饥受冻”?什么意思?难道那个会说会写又风流潇洒的GG,竟是一个穷光蛋?没钱,还想赶时髦学人家养小蜜?切!

于是:

“妓闻,大恚。自是陈至妓家,无复前之奉承矣。”

莫怪这妓变脸,青春饭从来不好吃,人家有权利追求幸福生活。但文人总是敏感,这妓的前恭后倨,陈亮肯定有觉察;天下也没有不透风的墙,事情的来龙去脉,陈亮也不难知晓。

失一妓事小,没面子事大。这样的结果,肯定深深地伤害了陈亮的自尊心:大家都是一个道儿上混的文化名流,有这样让人栽面子的么?说人家抹着文化口红游荡在文坛也就罢了,还翻箱倒柜找出几十年前的旧帐非逼着人家忏悔不可?这不是逼着急了眼的兔子跳起来咬人么?!

只是,陈亮其时正隐居在永康读书著述,虽说日常四处传檄邀斗,纵横一时,却也仅是文字胜负。一遇到这样窝火的现实难题,单凭文字是解决不了的。

但,只要思想不滑坡,办法总比困难多。而且,这机会还说来就真来了:朱熹那年正好提举浙江。

于是,陈亮――

“揆己无以抑仲友,乃设诡计,伪为羡慕性理,朱熹信之,行部过其家,亮乘间蜚言中仲友。”

这句“伪为羡慕性理”既有分寸,又有斤两。考其平生,陈亮何曾羡慕过性理?以其好言“霸王大略,兵机利害”,终其一生,始终就“王霸义利之辨”与朱熹攻讦不休到是真的。

但,若能挣回面子,不妨搁置争议共同开发,屈尊“伪为羡慕”他一回又有什么大不了的?正所谓,大家来自五湖四海,为了共同的面子问题走到一起来。

所以,有人就此事追根溯源总结说:缘起者一妓,藉口者一妓,播弄者一士,仲友恃才,晦庵负气,道学先生自家内讧也。

只是,架一旦掐起来,完全不以当事者的意志为转移,就象顺坡滚下来的雪球,势必不可遏止地越滚越大,非把更多的人卷进来不可。

这一掐,也开始由恩怨之掐、绯闻之掐演变为派系门户之掐。

 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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