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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题:【文摘】公元1182年的一次掐架:官妓、道学和文人   -- 梦里依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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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恩怨】

恩怨

要问这个恩怨到底有多大多深,以至掐得入骨三分这般凶狠,答案简单得不可信:仅是一句话。

就在朱熹赴任浙江期间,他问一人:

“近日小唐云何?”

?D?D小唐,唐仲友也。那人说:

“唐谓公尚不识字,如何作监司?”

――霍,“不识字”! 熹,何人也?志在“为天地立心、为生民立命、为前圣继绝学、为万世开太平”的道学宗主也。竟说他“不识字”??

这个三字评语若移诸他人,比如明道先生身上,他或许笑笑了事,仍是浑然一团和气。熹则不然。虽说他老人家闲来无事就半日读书,半日静坐修性,个性却是如他夫子自道的:

“某气质有病,多在忿嚏(换口为竖心)。”

“我亦平生伤偏迫”

可想而知,朱听到“不识字”这三字评语,必如锋芒在背。如此尽根尽骨地毁人名誉,无异于说一个男人雄风不振,既没胸毛也没胡子,连隆起的喉头都若隐若现,真是熟可忍生不可忍。

朱熹的反应也就顺理成章:

  “朱衔之。”

――衔者,恨也,死死咬住了就是不松口的意思了。朱的禀性既忿急偏迫,又加负气,一旦有机会放手一掐,终至失态失控,端可想见。

但,这里有个疑问:以朱的智商,至于这么轻信人言么?原因无他,只缘这个“人言”实在太合情合理,不由他不信。

依资料汇编,唐、朱虽同为文化名流,但唐对朱似乎从来不放在眼里,大家几乎都晓得“说斋恃才,颇轻晦庵” 。事有凑巧的是,就在朱有备而去、巡查到台州地界的时候,尚蒙在鼓里的唐仲友,不知什么原因却迎迓不周。这在朱看来,无疑是怠慢不礼的证据。

既是“轻”惯了,又有“轻”的眼前铁证,说出“不识字”三个字又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?

更何况传话人亦非藉藉无名之辈。

这个人你当然不会陌生:陈亮。南宋著名词人陈亮。

现在的问题是:他为什么这样传话?这不是明摆着要制造同志们不团结么?

依汇编资料,他所以传这个话,竟也和一个官妓有关:

“同甫(陈亮)游台,狎一妓,属说斋为脱籍,其事不遂,因憾之。”

――喔喔喔,原来如此。

按宋朝相关法规条例,地方长官有权判令官妓脱籍从良。陈亮的要求,对唐仲友来说仅是举手之劳。若顺遂了陈的心愿,不过作一顺水人情,这样的事许多名人如苏轼、杨万里都做过。独独他却不肯做。

其实,唐不肯帮忙也就罢了,即便象许多深于世故的老滑头一样阳奉阴违也未尝不可。但他显然不肯就这样平淡了事,非要平地生出许多波澜来。

据周密《齐东野语、卷十七、朱唐交奏本末》所记:

“同父游台,尝狎一妓,嘱唐为脱籍,许之。”

?D?D答应得倒也爽快。但接下来,话头就山重水复了:

“偶郡集,唐语妓云:‘汝果欲从陈官人邪?’妓谢,唐云:‘汝须能忍饥受冻乃可。’ ”

――“汝须能忍饥受冻”?什么意思?难道那个会说会写又风流潇洒的GG,竟是一个穷光蛋?没钱,还想赶时髦学人家养小蜜?切!

于是:

“妓闻,大恚。自是陈至妓家,无复前之奉承矣。”

莫怪这妓变脸,青春饭从来不好吃,人家有权利追求幸福生活。但文人总是敏感,这妓的前恭后倨,陈亮肯定有觉察;天下也没有不透风的墙,事情的来龙去脉,陈亮也不难知晓。

失一妓事小,没面子事大。这样的结果,肯定深深地伤害了陈亮的自尊心:大家都是一个道儿上混的文化名流,有这样让人栽面子的么?说人家抹着文化口红游荡在文坛也就罢了,还翻箱倒柜找出几十年前的旧帐非逼着人家忏悔不可?这不是逼着急了眼的兔子跳起来咬人么?!

只是,陈亮其时正隐居在永康读书著述,虽说日常四处传檄邀斗,纵横一时,却也仅是文字胜负。一遇到这样窝火的现实难题,单凭文字是解决不了的。

但,只要思想不滑坡,办法总比困难多。而且,这机会还说来就真来了:朱熹那年正好提举浙江。

于是,陈亮――

“揆己无以抑仲友,乃设诡计,伪为羡慕性理,朱熹信之,行部过其家,亮乘间蜚言中仲友。”

这句“伪为羡慕性理”既有分寸,又有斤两。考其平生,陈亮何曾羡慕过性理?以其好言“霸王大略,兵机利害”,终其一生,始终就“王霸义利之辨”与朱熹攻讦不休到是真的。

但,若能挣回面子,不妨搁置争议共同开发,屈尊“伪为羡慕”他一回又有什么大不了的?正所谓,大家来自五湖四海,为了共同的面子问题走到一起来。

所以,有人就此事追根溯源总结说:缘起者一妓,藉口者一妓,播弄者一士,仲友恃才,晦庵负气,道学先生自家内讧也。

只是,架一旦掐起来,完全不以当事者的意志为转移,就象顺坡滚下来的雪球,势必不可遏止地越滚越大,非把更多的人卷进来不可。

这一掐,也开始由恩怨之掐、绯闻之掐演变为派系门户之掐。

 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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