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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题:人生百态:之:少 校 军 医 官 -- 老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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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生百态:之:少 校 军 医 官

过去,我们这地方穷,好多人家用不起碗,男女老少吃饭,都是用钵子。

钵子,是俺本地出产的一种陶器。比起瓷碗来,这钵子显得笨头笨脑,土里土气的,但厚实,耐用,又便宜,家家户户都用它来装菜盛饭。58年那阵子,兴开集体伙食,食堂里蒸饭也用这东西。

老百姓用它,图的是便宜,耐用。万一小孩子们吃饭不小心,摔坏了也不要紧,再买它一叠就是了。这东西便宜得很,几分钱,毛把多钱一个,满大街的日杂商店里头都有,堆山似海,要多少,有多少。

可瓷碗就不同了,做工精细,又是外地运起来的。一个碗要坐车乘船,人搬人运,费好大的劲,才得到俺这地头呵!路程来得远,小菜盘成肉价钱,一个碗要好几毛钱,而且,这东西娇气得很,不经瞌碰,稍微碰撞下,不起个缺,就撞个裂。

钵与碗相比,钵就差远了,本地出产的,土货!不值钱呵呵。

因为这个,人们便把心目中瞧不起的人,篾称为“钵钵”。

那年,我从呆了七年的乡下,招进了砖瓦厂。

兴许是先要熟悉熟悉环境吧,进厂伊始,领导便把新来的我们一群年青哥哥们,与些老工人安排在一起,到处收收捡捡,搞些杂七杂八的事儿。

和我在一起的是个老头,人都喊他“陶钵钵”。

那年,这陶钵钵约摸有五十多岁的年纪了。因为患有肺结核的病,一年四季,咳咳喀喀的。吐出的浓痰,绿茵茵的,的确是蛮腌脏,也蛮骇人的。好些人怕传染上这病,连坐,都怕挨上他的边。于是,一到休息的当儿,这老头也挺知趣的,晓得大家内心里嫌弃他,便独自一个,孤零零坐在另一边,不和众人打堆。若是有话问他,不问上脸,他也不和人搭腔说一句。

俺和他结对子,是上下手,再加上俺又是初来乍到的新人,不认得人,也没个说话的地方。休息时,便和他坐一起,有一搭,无一搭地扯闲白话。

刚一接触,觉得这老头城府很深,有点深不可测。你问一句,他答一句,简单明了,惜字如金,一个字都不多说。

相处长了,这才晓得,老头是筒国民党的“残渣余孽”。

早年间,曾经当过国军里头的“少校”军医官。刚解放那会儿,就已经明正典刑:是货真价实的老牌历史反革命分子!

俺招工进厂之日,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,阶级斗争的战鼓擂得咚咚响的时候,但凡身上有点“狐臭味”的,都不敢乱说乱动,深恐一句话“走了火”,落个不可开交!

老头从解放开始,便是“运动埸”上打转转,坚持不下火线的“老运动员”了。

“三反”,“五反”,“肃反”,“审干”。。。。。。,风风雨雨的阵仗,见过了若干,早已是吃一堑,长一智,学得滑溜溜的。不仅仅是少开口,慎开言,即便是你拿根撬棒来撬他的嘴巴,也是咬紧牙关,纹丝不乱吐一个字的,免得黄哐乱说,被人捏住了下巴,揪上台去,一“喷气式”架起,连脚踝骨都踩掉哦。

那会儿,无论领导,还是工人,见了他,都是直呼“陶钵钵”的,就连三岁的职工子弟,见了他面,也是直呼其名。这老头谨慎非常,见任何人都是唯唯诺诺,逆来顺受,从不置喙,说句不然。

我这人可能是传统的东西灌得多了吧,也或许是阶级斗争观念淡薄哦。每每一见到陶钵钵那微风都吹得倒的可怜样子,内心深处总是要涌起一丝丝怜悯,总觉得这老人可怜呵。偌大的一把年纪,还像只猴儿,被人厶五喝六地牵起玩,于是,心下常常不忍,私底下在力气活上给他些方便,需要打声招呼的时候,也亲言细语,喊他声“陶师傅”。

“人心换人心,八两斛半斤”。时间一长,老头觉得我和那一些人好象是有点子不同,还有那么些“人情味”儿,自然地,对我也就少了些戒备心思,常在工间休息时,断断续续地和我讲起他的从前。

抗日战争爆发时,老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,怀着救国救亡的一腔热血,入了国军的队伍。因为读过书,有些文化,被长官看中了,选入军校学了医。

毕业后进入野战部队,先后参加过宜昌会战,雪峰山会战等多次战役。因为战场上救治伤员有功,几年间升至少校军医官。

临近解放,看到国民党大势己去,便开了小差,回乡行医。后来乡镇建医院,把这医官收进来,作为了技术骨干。审干时,曾经的国军“少校军医官”的身份,成为抹不去的印记,牢牢地箍在头上,摇身一变,变成了“历史反革命分子”。

此后,只要运动一来,曾经经过的那些事儿,便像“炒现饭”般的,炒了又炒,交待了又交待,没完没了。

我入厂那会儿,厂里的医务室没得正规的医生,只有个从部队复员回来的卫生员顶着。我常想,何不让老头重操旧业,一者发挥他的作用,二者嘛,也是厂里的实际需要。老头一大把的年纪了,身体又不好,咳咳喀喀的,天天日晒雨淋,陪着年青人拖,实际上卵用都没得,何苦啰!

一直到了73年,从上往下开始落实政策,老头这才调到厂里的医务室,正儿巴经务他的正业。

后来,我也抽到厂办公室,从此,作为企业的科室人员,我们之间的交往又多起来。

这时候,陶医生的肺结核病情也一步步地严重了。

记得是1976年的冬天吧,老头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,眼看人不行了,这才送到县医院医治。进医院没几天,老头也就死了。

老头的家住在乡下,隔厂里有十多里地。

那年头,县里头还没建火葬埸,人死后,时兴土葬。厂里的领导一商量,决定把老头的遗体送回去家乡去安葬。

讲待遇,老头是国家干部。虽然是个反革命分子,但好歹总得给副棺材嘛,不然的话,这尸体往哪装呢?

“反革命分子”只能享受“反革命分子”的待遇。领导研究的结论:睡木棺材不行!更何况也难得向上级打报告,哼木材指标。最后定下来的“待遇”:买口水泥棺材。几个人把老头塞进去,抬上了厂里的汽车,安排了十来个人,由我带队,开起汽车前往老头的家乡。

到了地方后,老头家隔公路还有二里地,要从小路抬进去。

于是,大家伙忙着把棺材往下拖。哪晓得,那年头的水泥质量特差,棺材里头又没有安钢筋的,只是糊了几根铅丝绷起。一伙年青人七拖八拉,这水泥棺材的底与棺材帮子散了架,还要霸蛮的话,这死人就要掉落在地上了!

没得办法,只好打发几个人,去老头家里寻了块门板来,顺便找几根粗铁丝。

东西寻来后,大家小心翼翼地把门板塞进水泥棺材底下,然后,把门板用铁丝连棺材一齐绑扎起来,再用根铁丝在棺材上面绕了几个圈,用根木棒把铁丝绞紧后,这才敢动手把水泥棺材抬下汽车来。

把老头送回家后,我们一群连饭也不好意思吃。稍稍停顿了一下,赶忙溜之大吉。

虽然这事情过去了几十年,但我始终觉得,对不起这陶钵钵。

倘若是老头地下有知的话,想必不会怪罪我们吧。因为,那水泥棺材的穿底,终究是厂家的质量问题,并不是我们存心为之,硬要使您老人家难堪的呵。

花这陶医官!

抗日英雄啊!

老光是好人啊

70年代肺结核应该是可以治愈的,而且花费并不太高,前面没有落实政策,可是1973~76年可是3年时间啊。

记得那个时候我父母的同事、学生中,也不时听到某某得了肺结核,然后住院一段时间就好了。人们忌讳它主要是传染性太强,还没听说因为肺结核直接就死了的。

76年你们那里还没有实行火葬啊?

陶医官这病五十年代就得上了,因为身份不同……

所以,也就得不到好药与机会诊治。一拖,就是多年,病入了膏肓。也可说是慢慢拖死的。他自己是医官出身,莫连这也不知道嘛,主要是没好好治。那个年代,像他这种人,唉……。火葬场直到八十年代,才建起来。

如今这世道,他便是个英雄……

可当年,嘿嘿!……!

老光心很善啊

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,又不是你的错,至今还心存歉意

每每一想到这事儿,心里头就涌起一股子的歉意……

始终觉得像是对不住陶医官他老人家似的,总觉得他这一辈子过得蛮可怜的,直到离开这世界时,竟然是那样子的一个打发!太令人伤感了!薄薄的一副水泥棺材,还是勉强糊拢来的,遭孽啊!

哎,人这一生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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